沈夜照例给城主献上一束花，背景音乐依旧是那个人的冷嘲热讽。
不咸不淡的回上几句，然后回大殿，例行批注公事。
偃甲谢衣的人头就躺在石桌之上，而那具已经失去主人操纵的身体躺在不远处的棺材里……难为华月有心。
大殿空空荡荡，沈夜稍稍抬起头，凝视着对方闭合的双眼。
“出来。”
“是，主人。”
阴影之中的人恭恭敬敬走出来，站在沈夜刚好能防护住所有要害的位置，行礼。
“初七。”
“属下在。”
永远不会抗命的人偶，永远不会做多余事情的初七，沈夜望着对方遮住双眼的面具，轻叹一口气。
“算了，你下去吧。”
“是，主人。”
终究不再是那个人，所以，不想看到那双眼。
沈夜抬起手，在那个人的脸上轻柔抚摸，然后感受到其中细微的灵力流动。
……等等。
不过一瞬。
那夜入睡之前，沈夜难得将那个人的头摆在床边。准确的来说，是将那个人的棺材抬进自己的卧室，然后将那个人的头摆在棺材的上面。
夜里似乎有梦。
沈夜清楚自己身处梦中。
但是还是睁开眼。
因为嗅到熟悉的，偃甲特有的木铁香。
面前是黑暗，绝对的黑暗，沈夜略略侧头，心想这应是瞳在睡梦中取走人命的新把戏罢。
身后有人，却没有半点杀气。
“是你。”沈夜阖上眼。“谢衣。”
“……在下，确是偃师谢衣。”
沈夜倏地睁开眼。
“你不是他。”
“……”
转过身，面前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惊为天人的相貌，但是……不是他。
不，他是谢衣，但是他不是那个活生生的人。
他是那个被自己亲手斩断头颅的偃甲。
周遭一片黑暗，唯有彼此是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源。
下雨了。
谢衣撑开手中的伞，缓步上前。
许是因为在梦里总要比在现实中脆弱几分，沈夜着魔似的向前几步……瞳，如果这真的是你新的杀人手法……那么你做的很成功。
“哦？师尊不怕徒儿在其中做什么手脚？”谢衣面上带着浅淡笑意，将伞撑在二人头顶。
沈夜长出一口气，重复道：“你不是他。”
“我不是他。”谢衣张开右手，掌心处是谢衣偃甲的标识。“在下不过是……一个偃甲而已。”
沈夜：“……”
周遭依旧是黑暗，漫无边际的黑暗，细雨无声而落，从伞面上滑落，滴在地上不见了踪影。
还是沈夜先开的口：“他……当年给你下的是怎样的命令？”
“避开流月城，避开你。”
“那这里又是哪里？”
“当然是梦。”
“是梦也好……”沈夜喃喃道。“是梦也好。”
整整百年不曾相见，相见便是死别，是梦也好，还能再见一面……便好。
沈夜清楚，偃甲谢衣中留下的不过是谢衣生前的绝学，而并无七情六欲，但是……制作出这个人的毕竟是谢衣，是自己最为骄傲的徒弟。
黑暗中看不到沈夜握紧的拳，偃甲谢衣也不催，笑容温暖而又疏离。
“你为何会入本座的梦？”
“……师尊为何不扪心自问，为何会让弟子趁虚而入？”
沈夜沉默。
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。
这次倒是谢衣先开了口：“去下界看看吧，你也有太久没有离开过这里。”
沈夜摇头。“不必。”
身体离开过多次，但是心……早已在矩木上扎了根，永世不得脱离。
谢衣微微一笑，道：“不过是梦里而已，何必拘泥太深？只是在梦里……看一下他所看到的世界。”
应该是因为身在梦里，情绪沉寂百年的大祭司心念微动。
谢衣似乎看出他的动摇，手掌平抬。手腕翻转间，浓豔如墨的黑暗层层褪去。
捐毒遗迹。
脚下所踩的地方依旧是虚无，但是远方的景色已经变成漫天黄沙。倒塌的建筑久经岁月的洗礼，沉淀于时光的罅隙，昭示着那一段惨烈的过去。
“为何带本座来这里？”
“因为这是他想让你看的地方。”
好，很好，有进步，知道扬长避短避重就轻。沈夜乜了谢衣一眼，依稀在上面看到故人的影子。
但也不过只是影子而已。
“这是你想让本座看的地方，不是他。”
那夜月色正好，风沙亦不大，四个年轻气盛的孩子快乐的围绕火堆彼此调笑。
那夜天色已晚，自己破开谢衣的屏障，彼此四目相对之时，自己亲手割下对方的头颅。
“若师尊说是，那就是了罢。”
“你不是他。”
谢衣轻笑。
“会懂你的人……只有他一个而已。”
沈夜眸光微收。
“你呢？你懂不懂？”
“你继承了他所有重要的东西……所以你懂不懂？”
明明那边还是捐毒的景色，这边却依旧下着雨，绵绵延延昏昏沉沉，似极了这一百年来大祭司的心绪。
沈夜抬起手，覆上伞柄，从谢衣手中接过那把通体瓷白的伞。
那些在那具头颅中没有窥到的心意突然汹涌。
……
“我师父——他是个异常出色的人。无论修为、智谋、胆识抑或担当，于我看来，即便时至今日，仍不作第二人想。”
“就如这高天孤月一般……遥不可及，如冰如霜，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……”
……
“……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，我一生都无法忘怀……”
……
“只可惜未及完成，我便离开了故乡。之后那么多年里，除却梦境，我再也未能回去。”
……
“可惜人生于世，难免要辜负一些人。”
……
“……此时相望……不相闻……愿逐月华……流照……君……”
……
瓷白伞柄微微泛着薄光，沈夜从回忆之中抽身而出。
“很可笑吧？”谢衣依旧面色不改。“明明不是我的记忆，亦不是属于我的过往，我却偏偏……”
“此时相望不相闻，愿逐月华流照君吗……”沈夜垂眸。“为师再问你一句，你……悔么？”
“师尊呢？师尊又是否后悔？”
沈夜抬眼。
“谢某不过是替他随便问一句而已。”
……他不会问这种问题。沈夜微微勾唇，但是没有挑破，也没有回答。
“只可惜……过了今夜，本座就把你拆开，做成一柄剑。”
“物归原主，也好。”
“原主……么。”
雨停了。
谢衣重新握住伞柄，后退几步，他撑着伞，伞柄缓缓下压，遮住单边偃镜，另外一只瞳中满是暖意。
“原主……他在黄泉路上等你。”
“那你呢？”
仅剩的瞳也被伞面遮去，只剩下削瘦的颊。
谢衣但笑不语。
意识归于躯体，沈夜缓慢睁开眼。
偃甲谢衣的头颅中再不见灵力流动。